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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民艺”唤醒:山东日常之美

2020-08-01 13:24:13 来源:
近期国家博物馆开了几个新展览,更多展览还在布置中,这也是自恢复开馆以来,第一次集中换展。对于博物馆爱好者来说,无疑是一个好态势。

《记住乡愁——山东民艺展》是这些新展览中的一个。在民艺研究领域,山东起步较早,研究水平也较高。民艺的概念不等同于以造型、纹饰等为主要研究内容的“民间美术”。它的范围更为广泛,将蕴含美的事物放置在活态的生活环境中,是包含了民俗、文化、美学、历史、民族等的综合学科。山东工艺美术学院院长潘鲁生,作为中国民艺研究早期开拓者之一,几十年来进行大量民艺考察活动,也有众多研究成果。由其创建的中国民艺博物馆,收藏以山东省为主,涉及全国二十几个省市的民艺品三万余件。本次展览的1500余件(套)展品,即主要依托中国民艺博物馆收藏。山东地貌特征丰富,有平原,有山川,也有沿海地区,文化上具有多样性;作为中国人类文明发祥地之一、孔孟之乡,有丰富的文化遗存,是中华文化典型代表,本身就是民艺研究很好的标本。

本次展览更强调活态生活,农耕文明中人的活态生活。我们可以想象曾经有一个山东人,他不是城市居民,因为展览中几乎没有关于商业的呈现,而商业发达正是城市的特点。他也不是曾经的社会上层或者知名文士,因为展览中没有贵重的字画、瓷器、首饰、文玩,家具也不是硬木细作。柜子上錾刻的“水复山重客到稀,文房四宝独相依”诗句,也说明它的主人只是粗通文墨。他是一个生活在山东乡村的人,可能是一个普通农民,也可能是一个小有积蓄、读些诗书的乡村士绅。他的劳作、饮食、起居等日常生活,和人生中的每个阶段都有民艺的存在。这种存在在展览中通过“农事器用”“康乐人家”“衣裳锦绣”“游艺乡风”四个单元呈现。

民艺不等于民间美术,这在展览最先部分就能明了。“农事器用”中第一部分“粒粒皆辛苦”,展出木叉、犁、锄头、斗等农事用具,这些物品制作可以说是技艺,也可以说是工艺,但成为工艺美术则显得牵强,以民间美术为展示范畴,便不会入选。但放在民艺概念下,一件器物有合乎人类使用的设计,本身就是一种美,一种非基于装饰的朴素美。

如果农具美得不够明显,进入到“农事器用”第二部分“打柳编筐 养活一家”,便在设计之外,有明显的装饰性。

人类早就习惯用抽象、几何纹饰对生活用品进行装点。山东大汶口出土的古陶上,有许多这样的纹饰,距今已5000余年。本次展览的各种筐、盒、篮,采用不同编织方式,能够产生不同器形,达到不同使用目的,也制造出不同的装饰效果。在“衣裳锦绣”单元展出的许多布匹也如是,复杂的编织技法,不仅保证结实耐用,更多的在表现美。

这种日常的美也在告知观展者,生活中的美无处不在,即日本民艺泰斗柳宗悦所说的,“存在于日常民用之中的,能直观感受到的简素、健康的美。”

这个生活在齐鲁大地上的农人,随时都努力表现着他对美感的追求。每个年节要制作花馍,面粉在巧手下变成驱邪的龙虎、盛放的花朵、多籽的石榴、取经西去的师徒四人和白龙马,不仅形似还要点染出丰富的色彩。刻有各种吉祥图案的馍馍磕子也要派上用场,这比制作花馍简单,只需一磕,就能召唤捣药的玉兔、月中的仙子,对拙于捏塑者,确是一种福音。这样精美的食物,一定要用博山鱼盘来盛。洗练、流畅的鱼纹,和花馍多么般配。用绘有戏曲故事的茶壶,给自己倒上一碗茶,轻松一下。这时天色已暗,点上油灯。这灯一定要成双,可以是两只瓷狮顶着蜡扦,也可是一对绿釉鹦鹉衔着油灯碗,或者干脆把灯盘成福字。夜渐深,劳作了一天的人枕着牡丹蝴蝶瓷枕,沉沉睡去。他一天的行踪,都被贴在厨房的灶王夫妇“暗中观察”。就这样他度过了生命中的一天天。

我们回溯他生命的起点,这要从另外两个人的婚姻说起。新娘穿上大红吉服,上面必须绣上大朵牡丹,粉色缎鞋也有同款花纹。花轿红烛迎娶进门,新媳妇要为丈夫绣荷包、缝鞋垫,还要为新生命制作围嘴、肚兜。每一件器物上吉庆图案都必不可少。这是每个妻子都要有的修为,正所谓“天下无女不绣花”。

这个被各种吉庆寓意包裹的孩子已经懂得自己玩耍,潍坊的布老虎、莱州的石猴、高密的泥人、郯城的镟木棒棒人、菏泽的泥模、济南的兔子王,都是他最好的伙伴。这些民间小玩具,或土、或木、或石、或布,无不取材于自然,在最日常简单的材料上发挥才智。与自然和谐共处,也是乡间的生活之道。

当这个孩子长大,春天可以放飞潍坊风筝,夏日晚间的场院里,唱皮影戏的艺人已经搭好台子。秋风起,捉几只蛐蛐,放在聊城的针刻葫芦里。冬三月,猫在房里打上几把叶子牌。牌面上印的都是水浒中的山东好汉。春节来了,他又成了舞狮子的主力。

终于有一天,他的生命走到尽头,悲戚的亲戚们请来曹县彩扎艺人,制作出他生前喜爱的《杨家将》《西厢记》里的故事人物,这一个个定格了戏曲瞬间的人物,要插在他的棺材上。逝去也不要冷寂,也要热热闹闹,用一出出戏剧为他送行。视死如生,这是我们的传统。

回头看他的一生,与始于双手,终于生活的民艺朝夕相伴。在这些民艺之中更深层次的是中国人传统的价值观和生活观。一把椅子椅背上雕刻着鹿和寿桃,馍馍磕子上还是寿桃图案。馍馍磕子所刻的鱼又和盘子上的纹饰相同。盘子上的牡丹和蓝印花布上的牡丹也无二致。各种吉祥图案隐含的是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,健康、长寿、多子、富裕。我们也看到年画中的故事,出现在鞋样中、针刻葫芦中、儿童玩具中、扎彩中。同样的忠臣孝子,同样的书生落难、小姐赠金,同样的坏人伏诛,同样的大团圆。这一个个故事建立起传统中国人的伦常观念。民艺中的这一切成了这个农耕时代山东人的乡愁,成为这个展览的主题——记住乡愁。

但这个乡愁还是当下人的乡愁吗,即使他还生活在农村?在国博展览主页上有潘鲁生教授的一篇长文,他写道,“换句话说,民艺的严峻现状缘于民间文化与民间生活传统形态背景的丧失。社会形态、社会组织结构的发展演变是历史发展的必然,对民艺的研究、保护、拯救和整理,更重要的是对历史的和现实的民间文化、民间生活的分析和研究,现代社会、现代生活的发展是否就以对传统文化的抛弃为代价呢?这很值得探讨和研究,因而记录传统文化状态下、传统生活状态下的民艺显得尤为重要。”他看到了民艺的现状,也提出保护研究民艺的重要性。

网上有不少人晒家长们的土味装修,沉重浮夸的红木家具,巨大炫目的欧式灯具,设色恶俗的红日喷薄、青山耸立、飞泉流瀑图案的山水画,挂在沙发背后据说有风水作用。这些缺乏美感的装饰,算得上土味吗?比本次展览中真正乡土民间的审美,格调不知低了多少。

这种现象的产生,首先是由于传统审美的断裂。中式家具是传统的,是美的,当失去对其美的理解时,只能对其中个别元素放大、夸张、庸俗化;将文人山水画和年画简单结合再叠加所谓的风水观念,成了不伦不类的样子。而在丧失传统审美的同时,对西方审美的理解依旧似是而非,也就有了家里奇怪的罗马柱和浮夸的灯饰。

因此,现在很有必要通过民艺唤起已经渐渐被遗忘的文化记忆和文化基因,找回我们曾拥有的,蕴含于民艺中虽然朴素但健康而有格调的审美,和这审美背后中国人的文化观念。在此基础上,吸收世界上一切有益的文化元素,创造这个时代具有中国气派的文化。所以我想这个展览的意义在记住乡愁之外,更在找回乡愁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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